1992 年的夏天,日头格外毒。晒谷场上的稻壳被烤得噼啪作响,老槐树的叶子蔫头耷脑,连蝉鸣都透着股有气无力的倦怠。林小满攥着烫金的大学录取通知书,站在堂屋门槛前,后颈的汗水顺着脊梁骨往下淌,洇湿了粗布衬衫。
“哥,嫂子,我考上了。”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发颤,像被风吹散的蒲公英。八仙桌上的搪瓷杯里,哥哥林大山的烟蒂明明灭灭,嫂子王秀兰正用指甲剔着竹席上的米粒,发出细碎刺耳的声响。堂屋梁上悬挂的腊肉油珠子滴在灶台的铁锅里,刺啦一声炸开,惊得墙根的蟋蟀扑棱着翅膀乱窜。
林小满把通知书往斑驳的桌面推了推,油墨印着的 “重点大学” 四个字在阳光下泛着刺目的光。三天前母亲下葬时,她也是这样跪在灵堂里,看着哥哥嫂子将白布孝带甩在肩上,动作利落得像系围裙。那时她就知道,这个家早就没了母亲在时的温度。
“女娃读那么多书做啥?” 王秀兰突然开口,竹篾席被她拍得 “啪” 地一响,“隔壁老李家闺女初中毕业就去纺织厂,每月能往家捎二十块钱呢。” 她扯过身边五岁的侄子,把半块咬剩的西瓜塞进孩子手里,汁水顺着娃娃的手腕流到堂屋青砖缝里,引来黑压压一片蚂蚁。
林大山碾灭烟头,喉结上下滚动:“你嫂子说得对,家里哪还有闲钱供你?再说......” 他顿了顿,目光扫过墙上母亲遗照里那双含笑的眼睛,“你也该懂事些。”
檐角的风铃突然叮铃作响,林小满望着照片里母亲盘得整齐的发髻,恍惚又回到上个月。那时母亲躺在竹榻上,枯瘦的手指摸着她的准考证:“俺们小满将来要坐火车,去见大世面......” 药罐在煤炉上咕嘟咕嘟冒着白烟,混着母亲咳出血丝的帕子,成了她记忆里最后的画面。
指甲深深掐进掌心,林小满突然想起昨天在后山撞见的一幕。她背着竹篓拾柴火,远远看见哥哥嫂子站在代销部门口。王秀兰攥着崭新的的确良布料,对供销社老张笑得眉眼弯弯:“给娃做身新衣裳,过两天去他姥娘家显摆显摆。” 林大山则往自行车后座绑了两盒麦乳精,铁皮盒子在阳光下晃得人睁不开眼。
“我可以申请助学金。” 她听见自己沙哑的声音,“寒暑假还能去县城打工......”
“打住!” 王秀兰猛地站起来,板凳腿在青砖地上划出刺耳的声响,“说得轻巧,来回车费不要钱?再说,你走了家里的猪草谁打?” 她抹了把额头的汗,转头对林大山使了个眼色,“要不,把西屋那口老木箱卖了?那可是她娘的陪嫁......”
林小满觉得胸口发闷,像被母亲临终前盖在她身上的棉被死死压住。西屋的木箱上还留着母亲描的喜鹊登梅,小时候她总爱趴在箱盖上听母亲讲故事,木箱底压着的,是母亲省吃俭用攒下的鸡蛋钱。
就在这时,院门外传来 “吱呀” 一声。堂嫂林秋月挎着竹篮进来,髻上别着的玉兰花沾着露水。她一眼瞥见桌上的通知书,脚步顿了顿,目光扫过林小满通红的眼眶和王秀兰紧绷的脸。
“大山兄弟,借你家石磨用用。” 她笑着举起竹篮,里头装着新割的艾草,“给娃们做些驱蚊香囊。” 王秀兰冷哼一声,转身进了厨房,锅铲撞在铁锅上发出刺耳的声响。林大山嘟囔着起身去牵磨盘,麻绳与木轴摩擦的吱呀声里,林秋月突然凑近林小满。
“后山老柿子树下,申时三刻。” 她的声音轻得像风,却字字清晰。不等林小满反应,她已转身去推磨盘,蓝布衫下露出半截洗得发白的补丁。
日头西斜时,林小满借口去河边洗衣,抄小路绕到后山。老柿子树的浓荫下,林秋月正往草叶上晾晒草药。见她来了,堂嫂从怀里掏出个用红布裹得严严实实的物件,塞进她手里:“拿着,先别打开。” 她警惕地看了眼山下,压低声音,“里头有些碎银钱,还有...... 到了学校再看。”
红布还带着体温,林小满摸到里面硬邦邦的物件,喉咙发紧:“堂嫂,这......”
“莫要多问。” 林秋月用手背擦了擦汗,鬓角的碎发被汗水粘在脸上,“你娘走前托过我......” 她的声音突然哽咽,转身把晾晒的草药翻了个面,“记得写信报平安,学费的事,我再想办法。”
山风掠过树梢,卷起几片枯黄的柿叶。林小满望着堂嫂远去的背影,把红布包紧紧贴在心口。远处炊烟袅袅升起,嫂子王秀兰唤侄子吃饭的声音顺着风飘来,尖锐得像把生锈的剪刀,剪断了她最后的期待。而掌心里的红布包,却像一簇跳动的火苗,在暮色里烧得发烫。
火车的汽笛声撕开薄雾时,林小满仍将红布包捂在胸口。硬座车厢里人挤着人,汗味混着泡面的香气扑面而来,邻座大叔的旱烟呛得她直咳嗽,可怀里那团温热却始终熨帖着心窝。她数着铁轨与车轮撞击的节奏,看着窗外的稻田、山峦飞快倒退,终于在夜色浓稠时,颤抖着解开了红布。
褪色的手帕里,除了带着体温的钞票,还躺着一枚银锁片。锁片背面刻着歪歪扭扭的小字:“小满周岁,秋月姐赠”。记忆突然翻涌 —— 五岁那年母亲生病,是堂嫂背着她走了二十里山路看大夫;十岁时她的书包带断了,堂嫂连夜用碎布头缝了个新的;去年母亲病重,也是堂嫂悄悄塞来几个鸡蛋,说 “给病人补身子”。而那封信,墨迹被泪水晕染得有些模糊:
“小满,这些年婶子看着你长大,比亲闺女还亲。你娘走前攥着我的手,说砸锅卖铁也要供你读书。这些钱是婶子攒的,还有你二舅、三姑凑的份子,你别嫌少。锁片是你小时候的,留个念想......”
泪水大颗大颗砸在信纸上,林小满把银锁贴在脸上,冰凉的金属传来体温。她想起临行前那晚,堂嫂偷偷塞给她一包炒花生,说是 “路上解闷”,却绝口不提红布包的事。原来那些年屋檐下的关照、田埂上的庇护,都藏在这份沉甸甸的心意里。
大学四年,红布包成了她的护身符。她在图书馆闭馆后借着路灯背书,在食堂帮工换免费饭菜,把每一分钱都记在小本子上。寒冬腊月,她穿着堂嫂纳的千层底布鞋,在雪地里发传单;暑假别人旅游,她在工地搬砖,粗糙的茧子爬满手掌。唯有夜深人静时,她会取出红布包,借着月光摩挲银锁,仿佛能听见堂嫂说 “慢些跑,别摔着”。
毕业那天,林小满捧着烫金的毕业证书,第一时间坐上回乡的大巴。村口的老槐树依旧枝繁叶茂,只是堂屋门前的晒谷场堆满了杂草。推开堂嫂家的木门,一股药味扑面而来 —— 堂嫂正歪在竹椅上,脸色蜡黄,床边的瓦罐里煎着黑乎乎的汤药。
“傻丫头,回来做啥?” 堂嫂强撑起笑容,想往她手里塞煮鸡蛋,却被林小满紧紧抱住。泪水浸透堂嫂打着补丁的衣襟,林小满哽咽着说:“婶子,我带你去城里看病。”
医院的诊断书刺痛了她的眼睛:长期过度劳累引发的肺病。林小满攥着诊断书在医院走廊来回踱步,恍惚又回到收到红布包的那个夏天。她辞了外地的高薪工作,在县城找了份教师的活儿,白天上课,晚上照顾堂嫂。煎药、按摩、讲大学里的趣事,她把这些年亏欠的陪伴,一点点补回来。
三个月后的清晨,堂嫂终于能在院子里慢慢走动。她摸着林小满买的羊绒围巾,嗔怪道:“乱花钱,婶子有粗布衣裳穿就行。” 林小满却变魔术般掏出个红绸包,里面是枚崭新的银镯子:“这是用第一笔工资买的,您戴着好看。”
夕阳给青砖灰瓦镀上金边时,哥哥嫂子提着两篮土鸡蛋来了。王秀兰眼眶泛红,嗫嚅着:“小满,当年......” 林小满拦住她的话,往侄子手里塞了盒彩笔:“都过去了。” 她望着堂嫂与嫂子在厨房忙活的背影,听见切菜声、说笑声混在一起,忽然觉得,这才是记忆里家的模样。
夜深人静,林小满取出珍藏的红布包。月光透过窗棂洒在褪色的布料上,银锁片泛着温润的光。她轻轻将堂嫂的镯子放进去,重新包好。这个承载着苦难与温暖的包裹,终将成为家族代代相传的珍宝,诉说着血脉相连的牵挂,和永不熄灭的希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