母亲十一岁那年，就被送到了爷爷家做童养媳。外婆家实在太穷，孩子多养不起，只得忍痛将儿女送人。舅舅十六岁那年也被送走，但他倔强地逃了出来，跑到别处打零工自谋生路。母亲那时年纪太小，无依无靠，只能留下。
在爷爷家的日子，是浸透了汗水与泪水的童年。她一天学堂也没进过，生活的重担早早压上稚嫩的肩膀。砍柴、挖兔草，沉重的体力活成了每日的功课。奶奶的严苛如同悬在头顶的鞭子——活若没干完，便没有饭吃；倘若天黑才归，门栓早已落下，她只能蜷缩在冰冷的门口走廊过一宿，即便如此，小小的母亲也咬牙熬着，直到十九岁那年，才终于寻得机会跑回了外婆家。也许正是母亲的离开，才让父亲猛然意识到该成家了，他追到外婆家，将母亲带了回来，两人就此成了亲。
成家，不过是另一段艰辛旅程的开始。父亲很快又离家外出打工谋生。而奶奶在生下七叔时遭遇大出血，此后身体便垮了，神志也时常糊涂，生活难以自理。照顾病弱糊涂的奶奶、抚育年幼的七叔，这副沉重的担子，毫无保留地落在了母亲单薄的肩上。紧接着，我们姐妹几个也相继出生。生活的车轮滚滚向前，没有给母亲一丝喘息的机会。生产后，她几乎没坐过什么足月的月子，更谈不上有额外的营养滋补身体。这边奶着嗷嗷待哺的婴儿，那边就得强撑着尚未恢复的身子，奔向船运公司的码头，扛起沉重的货物，换取微薄的收入贴补家用。母亲极少抱怨过往的苦，提起童养媳的经历，也只是淡淡几句带过，仿佛那只是久远而模糊的别人的故事。对奶奶，她甚至没有多少恨意，只是说：“那时候，谁家日子都不好过。” 这份近乎沉默的坚韧与宽厚，却更让我们做儿女的心底泛起阵阵酸楚。
然而，命运似乎总爱开残酷的玩笑。当生活的风暴终于渐歇，孩子们长大成人，母亲也熬到了退休的年纪，本该是享享清福的时候了，身体却骤然亮起了红灯。那常年累月紧绷的弦，在骤然松弛后，竟发出了断裂的哀鸣——她被诊断患上了糖尿病。医生说，这病与她年轻时过度劳累、营养长期匮乏、身体透支严重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。那些年积攒下的疲惫与亏空，并未真正消失，它们只是潜伏着，在母亲终于可以停下脚步时，化作了缠绵的病痛，缠绕上她的余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