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段家的人》
十岁那年,母亲再嫁。
我攥着她的嫁衣哭到昏厥。
族老们按着我磕头,逼我唤一个十六岁的少年「叔父」。
十年后,我穿着嫁衣敬茶。
段衔青接过茶杯时,眼神匆匆瞥过我的脸。
像极了他醉后在我手背上留下的,那个仓皇又滚烫的吻。
1
「这是最好的安排。」
坐在上首,胡须花白的大长老声音像磨砂的石头。
他的眼睛扫过母亲,目光锐利。
「段衔青年少有为,深得圣眷,你虽嫁的是他兄长,但总归是段家的人。」
「临渊在天之灵,也会欣慰的。」
欣慰?
我指甲死死掐进掌心。
一月前,父亲还陪着我去逛了灯会,还说要陪我一辈子。
仅仅一个月。
灵堂里,他牌位前的香灰还没冷透。
族老们就已经迫不及待地要将母亲,连同我,打包塞进另一场喜事里。
当作维系家族权势的筹码。
母亲坐在一旁,低垂着头,我看不清她的表情。
她像一尊失去生气的玉雕,任由那些族老安排着我们的未来。
「我们不去!」
我的声音不大,却惊得厅内瞬间寂静。
所有目光都刺在我身上。
带着惊愕、不满,还有冰冷的审视。
「父亲,父亲才走!你们……」
「放肆!」
大长老猛地一拍扶手,震得旁边小几上的茶盏叮当作响。
「族中之议,岂容你一个小辈置喙?来人,带五小姐下去,看好她!」
我被两个仆妇架回了房间。
一进门,就看到摊在罗汉床上的嫁衣。
眼泪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。
我扑过去,死死攥住那精致的绸缎,想要把它撕碎。
……
母亲与段扬青成婚那天,我被强行梳洗打扮。
像个没有灵魂的木偶,被推搡着塞进了轿子。
一个时辰后,轿子停在装饰一新的郡王府门前。
红毯铺地,宾客盈门。
人人脸上挂着笑容。
我从轿中出来,一眼就看到了站在台阶上的少年。
十六岁的郡王。
一身青色金纹的华服,衬得他身姿挺拔如松。
年轻的面庞英俊逼人,剑眉星目,鼻梁高挺。
段衔青是段家唯一的嫡子,如今最得皇帝欢心的皇族子弟。
而母亲嫁的,是他庶出的二哥——
一个在京城连单独府邸都没有,在边境十年未曾归家的绥边将军。
段衔青的目光扫过被簇拥着下轿,盖着红盖头的母亲。
那眼神很复杂,一闪而过。
他薄唇紧抿,看不出太多喜色,更多的是一种置身事外的冷峻。
2
段扬青仍在边境打仗,连婚也没时间成。
母亲只能一个人拜堂。
仪式繁琐而冗长。
我听着那些喜庆的贺词,只觉得每一个字都像针扎在心上。
终于,到了那个环节。
「礼成!请小姐拜见安怀王!」
司仪官声音拔高,带着刻意的喜庆。
族老们立刻围了上来,眼神如鹰隼般盯紧了我。
一左一右按住了我的肩膀,力道大得我骨头生疼。
膝盖被重重一磕,我身不由己地「扑通」一声跪在了冰冷坚硬的地砖上。
正对着段衔青脚上那双崭新的靴子。
「叫叔父!」
大长老的声音在我头顶响起。
我死死咬着下唇,尝到了铁锈般的血腥味。
眼泪在眼眶里疯狂打转,却倔强地不肯落下。
我凭什么叫他叔父?
他算我哪门子的叔父!
「叫!」
肩膀上的力道骤然加重。
头顶传来族老们压抑的催促和不耐。
巨大的压力下,我的意识一片混乱,愤怒像要将我焚烧殆尽。
在窒息的昏沉中,带着哭腔和恨意的音节,从我齿缝里挤了出来。
「叔……父……」
声音轻得像蚊呐,却用尽了我全身的力气。
喊完的瞬间,眼前忽然一黑。
我身子一软,向地上倒去。
等到戌时。
喧嚣的王府终于安静下来。
我躺在陌生的房里,翻来覆去。
白天那一声被迫喊出的「叔父」像魔咒一样在我脑子里盘旋。
一个疯狂的念头,刹那间窜了上来。
行动快过理智。
我溜出房间,凭着白天的记忆,摸索到了前院的书房。
从角落里找到半盏未燃尽的灯笼,抽出里面的蜡烛,将它扔进了书房半开的窗户里。
火苗「腾」地一下起来了。
浓烟瞬间弥漫开。
「走水了!走水了!」
没多久,尖叫声划破了夜的宁静。
我就站在原地,看着那橘红色的火焰迅速蔓延,映亮了夜空。
烧吧。
把这虚假的喜庆,把这强加的枷锁,都烧成灰烬。
让父亲知道,我永远都不会认可段家任何一个人。
3
火势并未蔓延太广,很快被扑灭,但书房已是一片狼藉。
母亲匆匆赶来。
看到眼前的景象,又看看镇定的我,瞬间明白了大半。
她拉着我来到段衔青面前跪下,声音带着颤抖:
「王爷!妾身教女无方,万死难辞其咎!」
「阿云,向叔父赔罪,说你错了!」
段衔青站在被烧毁的书房外,正看着下人清理残骸。
脸上没什么表情,看不出震怒。
他的目光直直落在我脸上。
没有理会母亲的请罪,也没有呵斥我,只是轻拧着眉头看了我片刻。
夜风吹过,带来焦糊的味道。
段衔青在这时忽然开口,声音低沉平静:
「世家大族的子女,嫁娶从来由不得自己选择。」
「今日你烧的是我的书房,明日,或许就轮到你自己烈火焚尽。」
他顿了顿。
目光似乎穿透了我,看到了更远更虚无的地方。
「联姻,结盟,利益交换,这就是我们的命。」
「以后,你都会明白的。」
段衔青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。
那笑容里没有温度,只有洞悉一切的不屑。
我也盯着他,但一句话也不说。
僵持了片刻后。
他看向管家,淡淡吩咐:
「明日小姐去祠堂罚跪三个时辰,整日不许用膳。」
「若是吵闹,便一直跪到天黑。」
说完。
便转身径直离开了。
母亲仿佛被抽干了力气,紧紧抓着我的手也松开了。
她看着我,眼中是疲惫和茫然。
最终,母亲什么也没再说,只是拉起了我的手。
「走吧……阿云。」
「我们回去。」
……
那晚的火焰,没能烧毁强加给我的身份。
却在我心底,点燃了另一簇不会熄灭的恐惧之火。
让我时不时感到一阵寒意。
世家大族的命运……
轮到我。
真的会有那么一天吗?
到来后,我又要如何面对?
4
十年光阴如梭。
最初那几年,王府的高墙于我便是囚笼。
段扬青十年里不过回来过三次。
于是我将所有矛头都指向了日日可见的段衔青。
我用冰冷的沉默和刻意的失仪,一次次刺向他。
宴席上打翻的玉盏,行礼时僵硬的姿态,都是我无声的宣战。
可段衔青永远只是淡淡一瞥,扔下一句「去祠堂罚跪」便不再理会。
让我的拳头始终打在棉花上。
后来,随着年龄逐渐增长。
我开始认识那个名为「世家」的华丽牢笼。
张家小姐配了年迈的王爷,李家姑娘成了续弦的筹码。
曾经活泼的堂姐,时隔半年后再见。
却已成为某个权贵的,沉默寡言的侧室,眼神黯淡无光。
一张张强颜欢笑的脸,像一面面镜子。
映照出段衔青多年前那句「这就是我们的命」。
我忽然意识到。
好似再怎么挣扎,都没用。
大家都是这个牢笼中的囚徒,再如何互相埋怨,也是徒劳。
转机,始于我十六岁那年,母亲骤然倒下的那个寒夜。
恐惧撕碎了我的伪装。
我跌跌撞撞冲进段衔青的书房。
第一次不是为了对抗,而是求救。
他迅速寻来京中名医,亲自过问汤药。
那夜,我伏在母亲榻前昏睡。
醒来时肩上带着松墨香的厚重披风,如同一块投入冰湖的石子,打破了我们之间不可调和的矛盾局面。
自此,我变了。
会刻意学习如何在世家权力的规则下行走。
默默跟着段衔青和母亲学察言观色、为人处世。
甚至能够代为掌管府中事务。
段衔青偶尔来一句「懂事了」的评价,我也能心平气和地对他回个恭敬的礼了。
总而言之。
我学会了接受一切。
不再和谁针锋相对。
5
转眼间,我满了二十。
这年春日。
京郊的慈恩寺香火鼎盛。
亦是世家女眷们踏青交际的去处。
我前去履行一个「段氏嫡女」该有的体面。
段衔青也一同来了。
据说是山下官道出了点小岔子,需他亲自过问。
他将我安置在一处清净的凉亭后,便匆匆离去。
亭中已有几位相熟的夫人小姐。
逐个问好后,我独自坐着,欣赏亭外开得正盛的海棠。
不一会儿。
一位面生的圆脸夫人笑着和我搭起话:
「这位小姐,不知您是哪一家的?」
「我几日前刚随夫君进京,还不识得各位贵人。」
我得体地笑了笑,答:
「我是安怀郡王府的。」
圆脸夫人露出恍然大悟的模样,赶忙给我行了个礼。
「方才见您与夫君一同过来,真是郎才女貌,璧人一双。」
「原是王爷与王妃。」
亭内瞬间静了一瞬。
几位知晓内情的夫人交换了个微妙的眼神,欲言又止。
我的心猛地一跳。
面上却竭力维持着镇定,声音平缓无波:
「夫人误会了,安怀王是我的叔父。」
「啊呀!」
那妇人闻言,惊讶地掩口,随即脸上堆满歉意。
「瞧我这张嘴!真是失礼了!原来您是王府的千金!」
她讪讪笑着,试图弥补尴尬。
目光却在我脸上逡巡,带着点自来熟的直率。
竟又脱口而出:「不过话说回来,方才您看着王爷离开时的眼神……」
「啧啧,可真不像看叔父呢!倒像是……」
她压低了点声音,带着过来人的笃定。
「像是看心上人的眼神。」
轰——
最后几个字仿佛一道惊雷在脑中炸开。
我倏地站起身。
「夫人慎言!」
就在这令人难堪到极点的瞬间。
一道颀长挺拔的玄色身影,毫无预兆地出现在了凉亭入口的石阶下。
段衔青站在那里,神色平静地正看向亭内。
他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?
四目相对的刹那,我脑子里的弦「铮」地一声断了。
本能地转过身。
不顾一切地就想从凉亭的另一侧冲出去。
「啊!」
心神激荡,步履仓皇。
我看不清脚下,被凉亭的石阶狠狠绊住了脚踝。
身体瞬间失去平衡,整个人狼狈不堪地向前扑倒。
但预想中的摔倒并未传来。
一只沉稳有力的手,精准地扣住了我的手臂,稳住了我。
「小心。」
段衔青低沉平稳的声音在头顶响起,听不出任何波澜。
我像被烙铁烫到一般,飞速抽回手臂。
「多谢……我、我没事。」
说完,我强忍着脚踝处的痛。
一瘸一拐地,几乎是落荒而逃般朝着远离凉亭的方向挪去。
他听到了吗?
听到了多少?
我不敢回头,却能清晰地感觉到身后那道目光。
如影随形,沉静而复杂。
6
回到郡王府,我逃也似的直奔自己僻静的院落。
脚踝肿得老高,府医来看过。
敷了药,叮嘱静养。
于是我借着这个由头把自己关在房里,午饭晚饭都没出去吃。
谁知,混乱的思绪尚未理清。
命运的重锤便猝不及防地砸落下来。
第二日,傍晚时分,前院管事亲自来请:
「小姐,王爷请您到书房一趟。」
我的心狠狠一沉。
是凉亭的事?
还是……
书房里弥漫着微弱的书墨香。
段衔青坐在宽大的书案后。
他并未抬头看我,眉宇间凝着一层惯常的冷峻。
但,似乎比平日沉郁了几分。
「坐。」
我依言在离书案稍远的椅子上坐下。
他再度开口,没有任何铺垫,直接切入核心。
「你的婚事,定下了。」
尽管早有预感,尽管十年前段衔青就曾预言过。
但当「婚事」这两个字从他口中说出时,我还是感觉像是被浇了一盆冰水。
他抬眸。
「陛下亲自下旨赐婚。」
「对方是靖国公的嫡长孙,卫峥。」
卫峥。
对我而言陌生的名字,却代表着另一个庞大世家。
我知道靖国公。
开国元勋,权倾朝野。
他暗中支持太子,与段衔青这样的三皇子派对立。
皇帝需要维持稳定。
这是一桩完美的政治联姻。
我没有动。
目光空洞地愣了许久。
直到段衔青轻声唤了我一句:「姝云。」
「知道了。」
「您若无其他吩咐,姝云告退。」
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。
扶着椅子扶手,忍着脚踝的痛站起身。
段衔青却忽然开口:「等等——」
7
段衔青的声音像一道无形的绳索,瞬间绊住了我欲逃的脚步。
他还要说什么?
我背对着他,手指紧紧抠着门框。
良久,身后才传来衣料摩挲的细微声响。
他似乎站起了身。
接着,是柜子被拉开又关上的声音。
「这个,你拿着。」
低沉的声音再次响起,这次却近在咫尺。
我猛地转身。
只见段衔青已绕过书案,站在离我一步之遥的地方。
他手中托着一个巴掌大的、深紫色的丝绒锦盒。
盒盖已经打开,里面盛着一只玉镯。
那玉镯通体无瑕,色泽温润,是极上乘的羊脂白玉。
我愣住了。
赐婚的庚帖我连看都没看,他却给了我一只玉镯。
这算什么?
嫁妆?
「这是……何意?」
我问道。
「我母亲留下的。」
段衔青没有解释为何要将母亲的遗物交给我。
只是僵硬地将锦盒朝我面前又递近了一寸。
「拿着。」
书房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。
烛火摇曳,将他深邃的轮廓映照得半明半暗。
我看着他伸到面前的手,看着那只能够包含太多复杂含义的玉镯。
心脏又疼又闷。
拒绝?
质问?
似乎都没意义,也不知如何开口。
最终,在段衔青沉甸甸的目光下。
我伸出手,接过了那个锦盒。
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他微凉的指尖。
如同被细微的电流击中。
我颤了颤,迅速收回了手,将锦盒紧紧攥在掌心。
「多谢。」
我没有再看他。
拉开书房沉重的门,踏入了外面沉沉的夜色里。
回到自己的房间。
我捂住脸,身体顺着门板缓缓滑落。
段衔青他到底……
记不记得那晚的事情?
8
几月前的一个夜晚。
母亲身体抱恙,我独自随段衔青去参加宫宴。
宴会冗长而乏味,充斥着虚与委蛇。
段衔青却不得不强打精神周旋其中。
他饮了不少酒。
回程的路上始终闭着眼,眉心紧蹙。
突然,马车一个剧烈的颠簸。
毫无防备的我,猛地向前倾去。
而对面的段衔青,似乎也因为放松了支撑,身体同样向前倾倒。
混乱中,我下意识地伸出手臂想要撑住什么稳住身形。
怀中却猝不及防地撞入一个带着浓重酒气和滚烫体温的人。
「唔……」
一声闷哼。
段衔青带着热度、异常柔软的嘴唇。
仓促地擦过了我的手背。
那感觉……
像被滚烫的羽毛拂过,又像被灼热的火炭烫了一下。
有种难以言喻的酥麻瞬间席卷全身。
血液瞬间冲上头顶。
像被毒蛇咬到一样,我向后弹开。
后背重重撞上坚硬的车厢壁,撞得生疼也浑然不觉。
段衔青因为我的推搡而清醒。
他睁开眼。
抬手,似乎想碰一下自己的嘴唇。
接着手便僵硬地停在了半空。
那双总是深邃难测的眸子,在那一刻清晰地映着错愕。
浓重的酒气依旧弥漫,但车厢内死寂的空气里,却仿佛有无数无形的火星在噼啪作响。
我们没有说话。
一个字也没有。
只有沉重而压抑的呼吸声,在狭小的空间里格外清晰。
手背上被他嘴唇擦过的那一小片皮肤。
如同被烙印,滚烫的触感异常清晰,盖过了后背撞击的疼痛。
我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,脸颊滚烫。
不知过了多久。
马车终于停下。
段衔青立刻推开车门。
头也不回地大步进了府门。
……
那晚之后。
我和段衔青仍像往常一样相处。
但有种深沉的,让我不敢深究的悸动。
如同藤蔓般紧紧缠绕上了我的心。
9
「阿云,你在里面吗?」
门外传来母亲轻柔的声音。
我吃了一惊,下意识地将那只玉镯藏进袖口:「娘,我睡了。」
母亲又敲敲门,不肯走:「阿云啊……」
「让娘看看你好吗?」
母亲的话精准地刺破了我强行维持的麻木。
喉咙一哽,酸涩汹涌地冲上眼眶。
我挣扎着站起来拉开了门闩。
门开了。
母亲穿着素净的旧衣,发髻有些松散。
看到我的瞬间,她的眼圈也红了,蓄满水光。
「我的儿……」
她将我紧紧地拥进怀里。
带着淡淡药香的怀抱,成了我此刻唯一能抓住的浮木。
「娘……娘……我不想嫁……」
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。
「我不想离开你……」
母亲的手掌一遍遍抚过我单薄的脊背,带着安抚的意味。
却止不住她自己的泪水。
「阿云,娘知道你不想嫁……」
「娘何尝舍得你?恨不能替你受了这份罪!」
「可那是圣旨啊,金口玉言,是悬在头顶的刀,如何能违?」
「且男娶妻不过三十,女嫁夫不过二十,你再不嫁,将来如何做人?」
「好在京中都说卫峥公子是个年少有为、品性端方的……」
我猛地从母亲怀中抬起头。
「好?再好又如何!」
「不是我要的!再好也不是!」
「为什么不能拒?段衔青不是堂堂郡王吗?他不是深得陛下信重吗?他为什么不帮我拒了这门亲事!」
一字一句,都是绝望的质问。
「拒?」母亲脱口而出,「你怎知王爷没拒过?」
我的哭声戛然而止,连抽噎都卡在了喉咙里。
拒过?
什么拒过?
「娘,你说清楚,什么叫他拒过?」
10
母亲看着我,重重地叹了口气。
「傻孩子……」
「真以为你及笄之后,一直无人来府上提亲?」
「京中那些勋贵子弟,哪个不是削尖了脑袋想攀附上位者?你可是王府唯一的待嫁女!」
「王爷知你不想沦为联姻的牺牲品,将那些人全都拒在门外。」
她苦涩地扯了扯嘴角,笑容比哭还难看。
「还有前年。」
「皇后娘娘在宫宴上看中了你,想将你指给她的亲侄儿,承恩侯府的三公子。」
「那是个什么东西!就是个披着人皮的禽兽!」
提到承恩侯府三公子候通扬时,母亲语气里是毫不掩饰的厌恶和恐惧。
我则听得浑身发冷,手脚冰凉。
京中谁人不知。
候通扬流连花丛,眠花宿柳,内帷混乱不堪。
手上还沾着不清不楚的人命官司。
我竟差点迈入那样的火坑?
「王爷在御书房外,当着所有内侍宫人的面,跪了整整半日。」
「求圣上和皇后收回收回成命。」
「皇后当场就震怒了,斥责他不知好歹。」
「陛下虽未深究,但也罚了他整整半年俸禄,让他在府中闭门思过一个月。」
罚俸半年,闭门思过。
去年府里突然缩减开支,连我的月例银子都减半,下人们私下议论纷纷。
原来是因为这个?
段衔青称病闭门不出那一个月。
原来也不是因为别的,而是因为我?
他始终一副对联姻司空见惯的模样,却暗地里帮我这么多次。
我感到一阵天旋地转。
可母亲还在继续说。
「俸禄那些,也就算了。」
「要紧的是,陛下……陛下收回了王爷掌管京城西大营的权。」
「那可是拱卫京畿的要害!」
母亲的话,如同重锤击打。
一记接一记,沉闷地砸在我空白一片的脑海深处,激起震荡。
那些我以为的段衔青对我命运的冷漠旁观,瞬间被炸得粉碎。
原来,在我看不见的地方,他早已无声无息地挡在了我身前。
我凭什么恨他?
凭什么要求他再为我做什么?
他要是再为我抗旨,那遭殃的恐怕将会是整个王府……
「咚」的一声闷响。
袖中的锦盒重重地磕在地砖上。
我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,没有焦点。
母亲紧握我的手:
「如今这次……是靖国公府。那是比承恩侯府根基深厚百倍、权势滔天的人家!」
「不是他不愿,是他真的无能为力了。」
「阿云,王爷说得没错,这是我们的命啊!」
「你……」
她后面还说了些什么话。
我一个字也听不清了。
11
混沌。
骨头缝里都透着酸疼。
每一次呼吸都有灼热的气流燎过喉咙,带来撕裂般的痛楚。
「娘……我不去……」
「火!好大的火……」
破碎的呓语不受控制地从我唇间溢出。
眼前是光怪陆离的碎片。
族老们枯槁的手按着我的头。
刺目的红烛,燃烧的书房。
御书房外青石板上模糊却笔直跪着的背影……
黑暗的深渊里,似乎有什么气息拂过。
很淡,很熟悉。
是书墨的味道。
是段衔青吗?
是梦吗?
可,那气息如此真实,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沉静的凉意。
我费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,视线模糊一片。
只能看到床边立着一个高大而模糊的黑色轮廓。
是他。
一股无法言喻的冲动裹住了我。
混合着愧疚和本能寻求依靠的渴望。
我抬起沉重的手臂,朝着那片模糊抓去。
指尖触到了冰凉光滑的锦缎。
「对……对不起……」
我的声音嘶哑破碎,带着浓重的哭腔。
「我错了……」
被我攥住的衣角瞬间一绷。
「是我。」
低沉沙哑的声音在头顶响起。
短短两个字。
像一把钥匙,瞬间捅开了我们之间本就模糊的界限。
我更紧地攥住衣角。
「我知道是你……」
「咳……咳咳!我……」
我剧烈地咳起来。
攥着衣角的手因为脱力而松开。
片刻后,段衔青的手贴了贴我的额头,眉头立刻蹙起。
「一天了烧还没退!你们是吃干饭的吗!」
他呼喊丫鬟和府医进来,措辞是少有的严厉。
接着又回头看我,放缓语气。
「等着,我去请杨大夫来。」
杨大夫,便是那位曾经救了母亲的名医。
我虚弱地点点头:
「好。」